临渊羡鱼

一年中两个月在写文,另外十个月在鸽选手

【天涯客发文十周年24h】11:00

[古刃龙背]

天下之人,熙熙攘攘皆为利来,皆为利往。然而无论贵贱大能,却都是生也干净,死也干净。回头看看,不过一场镜花水月罢了。


归去来兮,吾归何处。


青石板的裂痕似老者皮肤龟裂的纹路,刻蚀下经年霜雪留下的痕迹。马车一阵小旋风似的辘辘而过,砖缝间的泥土都轻轻震颤。车轮追逐着夺路而逃的苹果,一地四分五裂的果肉登时红红黄黄,甚是好看。稚子们不惧车马,纷纷上前争抢尚且幸存的几只苹果,不仅丝毫没有拾金不昧的觉悟,还嬉笑着地往怀里揣,终于在贩夫的叫骂声中一哄而散。


叶白衣冷眼瞧着,不知也从哪神不知鬼不觉摸出个金灿灿的苹果,四平八稳的面色上丝毫不见愧色,杀气腾腾地将苹果几口啃剩了核——倘若曹大才子在此,想来便会惊叹于这老前辈真有“囫囵吞枣”之能了。


譬如秦怀章那个不成器的徒弟舍下许多阳寿就为做个痨病鬼;譬如温家小子成日上蹿下跳地杀人放火,大抵寻的同这小贩也没什么两样:堂堂正正做人,堂堂正正骂娘。


叶白衣如老僧入定,屁股很沉地粘在屋檐上似的,眯眼看着底下利来利往的人们。倘若看得仔细一些,便能看到他眼尾生出了许多细微的纹路,斑痕在短短几个月间爬上了他的皮肤,青白的发丝像是一夜间抽去了生命力,自末梢全白了,那意味着他当了“活死人”这么多年之后,能当“活人”的时日也已过了大半。不过他倒有些新奇的跃跃欲试——倘若一个人不死不活、终年困在冰天雪地的长明山上几十年,便是凡人的生老病死,都成了奢望。可见即使有了与天地同寿、万物同朽的寿数,也还是不比酣畅淋漓地做几年活人来的痛快,倒不如不当神仙的好。


他走过洞庭,去过了金陵,在蜀中小住,又到了京城。他虽困在了一副行将就木的皮囊之中,却像一只出了笼的鸟儿。哪怕依然在穹窿之下,却好像是天底下最自由自在的人。


什么心法和神功,跳出一方囹圄再看,也不过是用竹竿拴在狗脖子上的一块老腊肉罢了。凡人削尖了脑袋挤上去,最后却发现只是一地鸡毛,无趣得很。


不过那都已经跟他没什么关系了。


他不好色也不好赌。他不过二三十岁时,便独自上了长名山,可见他是喜静的。何况有了山河令诸多当世高手“珠玉”在前……叶白衣眼里的人便只能分成“狗打架的”和“不中用的饭桶”两类了。故而吃喝嫖赌他充其量就能占其二,然而这两者便已足够他怡然自乐了。


他用那时而灵光,时而麻木的舌尖舔了舔松动的牙尖,细细回味着金陵的鸭血汤,洞庭湖的鱼,蜀中的小米椒,京城的点心,觉得还是吃少了。


他满头银丝不比从前,即便是正午的日头也难烤得发烫。他晒着太阳,就着筒瓦而坐,一条腿空荡荡地垂下。他丢开那枚印着牙印的果核,惊起了一只趴在屋脊上装鸱尾的麻雀。


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龙背的鞘。古刃在他的手下发出微弱的震颤。随着天人五衰的症状在他身上愈发强烈,剑鞘在皮肤上压出的褶皱都变得久久不能消弭了。他沉默着半垂了眼帘,龙背嘶鸣一声,出鞘几寸。浑厚的剑身映着一线天光,照亮了叶白衣漆黑的瞳孔。


他想起三十年前……甚至是更早,早到还没有容炫这个混小子。那个温文尔雅的人,便是这样的日子,用那柄将军剑换了一份天大的狗屎运,却没想到容长青这一脚狗屎踩得如此经久不衰,久到叶白衣恍然发现,沧海桑田,他为数不多的好友、徒弟,都变成了一抔灰。久到他看着容长青开刃的大荒落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手里,因他而成的白衣传到了姓周的小子手上,甚至连这副皮囊,都快困不住他了。


可不是么,赤条条地来,也注定要赤条条地去。


龙背若有所感,低低地震出了哀切的嗡鸣。剑身再入鞘时,剑刃上澄澈的日光便如流水的韶华,转瞬即逝了。懒洋洋的秋风拂过剑柄古朴的纹路,吹散了龙背上最后一点热气,一代名剑孤零零地夹在天地之间。远处阴云从远山飘来,一点白色的鬼魂似的影子飘过,远远地消失在了白墙碧瓦间。


叶白衣想,奈何桥头不必等了。下辈子,也不必再困在这江湖中了。



[重剑大荒]

大荒流落江湖,蒙尘十数年。终有一天,名剑总会再次焕发历久弥新的光彩。一如这江湖,沉沉浮浮,总是有后浪推着赶着,拍起震天的浪花的。


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。


江山代有才人出,有叶白衣这样黄土埋到脖子的精怪,也有长成岭这样的初生牛犊。


初秋的峨眉山,金顶便全白了。从峨眉金顶一路到山脚,不光常年雨雪霏霏,落下的雪更是遭瘟似的凝成冰。叫人一步踩上去,便恨不得东倒西歪。也有直上直下耸入云端的的悬崖峭壁,稍有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地。张成岭想,峨眉派成日在这悬崖峭壁之上修炼,岂不是跟他往床底下放老鼠夹子有异曲同工之妙?


于是他又有些微妙地喜滋滋了。


高小怜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,发出的动静不比一路上会喷响鼻的马更大。这些日子,张成岭两个便宜师父打发他下山,自己便不知道去哪浪了。


好在张成岭来者不拒,不仅学会了两位师父猴子偷桃等等不足为外人道的猥琐招式,多少还是耳濡目染了他两位师父的审美——不过也仅仅限于不再用那猥琐的破布条子蒙着他的大荒罢了。


他从长明一路溜达到京城,溜达到咸阳,又重回蜀中拜祭了一下傀儡庄的龙雀老前辈。便漫无目的地到了峨眉山下。正巧碰见了被送到峨眉的高小怜。


满打满算,两个孩子也不过几面之缘,却互相生出点相依为命的感觉。


眼下也没有什么琉璃甲再叫中原武林争抢了,几位名门正派的头头被蝎子一顿黑吃黑,现下人丁凋敝。更懒得管几个半大孩子。峨眉念着往日情分,愿意收留高小怜,但是又能如何呢;便是当初如香饽饽一般的张成岭,又有几个人真的对他好呢?


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周絮这样一位师父的。


奈何张成岭这一张嘴虽然没有长成顾湘,但是也相去不远。发挥超常的时候,也有同样气活死人的妙用。他琢磨了半天,也自觉自己嘴里吐不出象牙。便只是默不作声地走在前边。


好在高小怜经历一场世故,也默默地成长了起来。她武功一般,或许永远都学不成顾湘姐姐那样的功夫了;但是江湖世故,博闻强记,她又远胜了顾湘姐姐——至少这两个臭皮匠凑在一起,不会说出什么“子他老人家在川上说,死人和流水一同流下”云云的鬼话了。


想来温客行在山上的时候也终于有些满意,他教出来的总算不是人模狗样的徒弟了。不过这话叫周子舒听了,只换来了一声冷笑。这两位师父都是听喜不听忧的——好的都是自己教的,不好的肯定都是对方教的。说不了几句就得掐,就不必赘述了。


说起来高小怜,她没有长成岭这样的好气运,便只能自己排解无家可归的惶恐。甫一到傀儡庄,她便发现了好去处,龙雀经年的藏书叫她抱出来啃了小半。那些书中虽没有黄金屋,没有颜如玉,她却在其中找到了一隅泛着墨香的宁静去处,竟也将傀儡庄四围的奇门遁甲参悟了七八。


不过机缘巧合,也是因为带上了高小怜,张成岭进境也更加一日千里。因着要保护同行的高小怜,绝境也得硬着头皮上。好在阴间阳间的恶鬼都叫周子舒温客行两人当年肃清了不少,虽然张成岭常常境遇凶险,却也都应付得得心应手。下山小半年,无锋的重剑也渐渐在江湖中初现端倪。


……不过这也有另一个苦恼。中原武林元气大伤,雨后新笋似的孩子们都被放了出来。前赴后继地有人来挑战这大巧不工的将军剑,逼得张成岭往往带着高小怜抱头鼠窜。恨不得鸠占鹊巢地占下傀儡庄再封个一地的“老鼠夹子”算了。


果然,未来的一代大侠,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。


[无铭白衣]

白衣本无名,无铭。缘分使然,绝世灵剑无名镌刻下白衣,白衣亦成就了无铭之剑。


周子舒做了个梦。


红云在天边撩起一角,村口老树被烧得只剩了半边秃头树冠。周子舒微微抬眼,一只浓眉大眼的猫头鹰在树枝上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,烧得快断了的树枝几乎承受不住这膀大腰圆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。发出不堪重负的噼啪之声。这一人一鸟含情脉脉地对视片刻,猫头鹰:“桀桀。”


周子舒:“……”


什么东西!


他隐隐觉得有什么呼之欲出了。他脚下几步闪上了千疮百孔的屋顶。他踩的劲很巧,一步步都踩在梁的位置上,连只鸟都没惊动。他像只大壁虎一样,无声地贴着屋脊向下望去。


几个形容怪异的人在在下面没骨头似的左扭右扭,周子舒只看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,觉得伤眼,片刻后又忍不住转了回来。


地上横着两截在血泊中的东西,一柄银枪斜斜插在土里,干涸的血迹顺着枪身蜿蜒地在黄土上汇了个小洼。周子舒眉心微蹙,已经想到了接下来的章程。


恶鬼们青面獠牙的纹身在月色下染上些阴鸷的青色。


他看着那个脏兮兮的半大孩子在紧紧抱着那钉在墙上、看不出形容的人,身上一把泥一把血的斑斑驳驳,心口没由来的针刺一样地疼。


他原本打算默不作声地看着,看一回温客行的过去。他紧紧地绷着青筋,腰间的白衣还是没有忍住出了鞘。他看着那形容猥琐的恶鬼七扭八扭走上前,一把将那纤细的孩子揪了起来,一把甩到土墙上。


周子舒就不大想忍了。


这些故事,倘若是温客行自己看到,便恐怕还能等闲视之。可是落到周子舒眼里,他却忍不住地想……太苦了。


他自己摸爬滚打当了几十年的泥猴,自己给自己上那鬼见愁的钉子之时,并不曾觉得苦。甚至还怡然自得,觉得这代价颇为合算。可是若是落到温客行身上……便太苦了。


他虽自问不是什么良善之辈,心里扔下了朝堂那些鸡毛蒜皮的狗咬狗之事,便腾出了许多位置给了温客行,恨不得将世上的温柔乡都给了他。


他足尖微点,长袖挥过,一掌便逼退了几个鼻青脸肿的恶鬼。他浑厚的内力蓦地充盈进白衣剑身,原本柔软的剑身便一声尖鸣挺了起来。剑身映着的冷白的月光扫过那捉过温客行的恶鬼,周絮一剑隔开他再次探向温客行的手,白衣就势将那个恶鬼的手齐腕剁了下来。


那个恶鬼痛得大叫了一声,急忙将收回手。周子舒冷笑了一声,单指弹了下剑柄,白衣陡然弯了个险恶的弧度。这柄绝世的软剑向前一送。那恶鬼细小的眼睛突然用力地张开,那苍白的男人的面孔,便是他眼前最后的景象了。


周子舒看也不看那边被逼开的一众恶鬼,只回身看向那个孩子。他拨开自己身上的砖石屑,从一只泥猴变成了一只土猴,似乎也有点拿不准周子舒是个什么人,一双鹰隼似的眼紧紧盯着他,像只兀自炸毛的猫。


周子舒也不在意,只过去蹲下,一把将这个纤细的,脏兮兮的孩子抱进了怀里。他单手摁回了这小东西的所有挣扎,无声拍着温客行背后伶仃的骨骼棱角,竭力压下他身上惶恐的震颤。温客行看不到的地方,这个冷冷的,苍白的男人的眼角,竟微微有些红。


像是得到了上天天大的恩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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